泰九

自嗨性质的日常谷美相关存图地

[赤安]Fight or Flight(上)

stoic fishtank:

和前一篇相对的,降谷→→→赤井篇


让我试试一次能贴多长(






















“总之,我要说的就是这个。”


天很蓝,阳光耀眼。对面的男人落下这样一句结语后,刚刚的那朵云从他们脚下的大理石地砖上慢悠悠地飘过,还没有完全消失在玻璃落地窗与地面的交界线上。


他仔细地看着对方,以一种不同于过去的仔细的方式。他关注过他,研究过他,也由衷地尊敬着他,甚至可以说,在某种超越理性的层次上莫名中意并纵容着他,但从来没有从他提出的那个建议的角度看待过他。


在最初的一瞬间,他认为那是一种比喻。毕竟他自己也喜欢用各种充满表现力的暧昧特指来玩某些“写作—读作”的文字游戏,这是一种浪漫。但对方是距离浪漫最遥远的一类物种,不会有修辞的闲情逸致,比起联想甚至歧义,他必然会选择实用与精准。不过,这样一个时时刻刻全身上下毫无破绽且要乘以三的人,在自己面前出现过不止一次破绽百出的情况,那么也许今天在这里,他确实有什么不做比喻不行的原因。


“这是什么用来合作的新暗号吗?”他大度、宽容地淡笑着问。


对方的眉心跳了一下。


“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一如既往生气了。就是这种态度让他只能把对方刚刚的话当成比喻或是别有居心。


“抱歉,听了,但是理解不了呐。”


“我希望你能跟我交往一周,先不说可能性的问题,这句话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你听不懂日语?”


“首先,交往是什么意思?”


“我刚刚说过了,就是‘恋爱’关系前提下的互动。”


“这就是我无法理解的部分。”


他摊开双手,在对方眼底寻找着任何可以解读的痕迹。失败了。


“就算是一种试炼,也许你能跟自己不喜欢的人交往,我不行。”


他好像应该澄清一下,“不喜欢”在这里特指不存在恋爱感情,但鉴于对方并没有受伤的反应,他省略了这一步。


“而且我对同性没有兴趣。”还加上了临时想到的另一个再实际不过的理由。


对方对自己有兴趣吗?这个想法让他既惊讶又好笑。自从那一天,对方冷冷地站在天台上,听他用寥寥两语描述过苏格兰自杀时的情况——本质上说,传达的信息量并没有显著增加——并抛下一句“我知道了,为了大局我不会继续计较,但你一辈子都别想我原谅你”以后,他就觉得他们也就这样了,甚至还有点遗憾。老实说,他很享受被对方追杀的经历,也很享受那张从底版到软件都堪称无瑕的脸上出现情绪裂痕的瞬间,换句话说,他很享受欺负日本首屈一指的警探的感觉:别误会,他并非以打击日本的人中龙凤为乐,只是他想欺负的人恰好有这样的身份罢了。


那么,一个永远不会原谅他的人,有什么理由希望跟他做一周的“恋人”?


“……那算了。给你添了麻烦,很抱歉。忘了吧。”


对方好像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有多离谱,微微垂下眼,脚步从他眼前滑开,离去。


“等等。”


更让他惊讶的,是自己发出的这一声。他不知道这仅仅是因为自己想多欣赏一会对方平静表面下的沮丧和懊恼,还是所谓原则其实可以放弃,还是两个原因都有。前面讲过,他对对方是纵容的。假如对方目露凶光地说,赤井我无聊了,这个苹果你摆到头上,让我射箭玩。他会答应。


他知道他会。


而对方很单纯地望着他,就像一个在路上被陌生人叫住的普通青年,让他想往他的静湖里丢几颗小石子。


“如果你能提供有说服力的理由,我可以考虑一下。”


“对你来说怎么算有说服力?”


“比如……你要练习勾引中年男人……之类。”


对方用一脸“你平时都看了些什么东西”的表情说:“要勾引中年男人我们不会派女性便衣去吗?再不济还有女线人,你知道哪些放着美女不要偏偏好男色的中年男性目标,给我列个表参考一下?”


“那你更没理由跟我交往了。”


两个人站在那里,像两只并不属于同一双的拖鞋被胡乱扔在一起,从任何一个角度看构图都称不上美,对方接着叹的一口气更平添了违和感,也让他后面的一句话仿佛不该出现在这个别扭的场景中。


“我可能还是有点喜欢你的。”


用这种淡然乃至冷漠的脸?


“谢谢,”赤井说,“不过我看不出。”


“不用谢,”对方说,“连我都几乎感觉不到。”


“那你是如何确定你‘有点’喜欢我的?你对我有欲望?”


友情和爱情的分歧点就在这里。不过,从这一点看,降谷君很可能无法和他成为朋友,但不是没可能产生爱情——激情之爱虽然不算什么好东西,毕竟也是爱的一种形式。


然而对方投来的视线没有掩饰,也不想掩饰嫌弃。


“怎么可能,”降谷一脸滑稽,“我又不是基佬,对你的身体没兴趣。”


“正好,我也没有。”


话音刚落,他便开始怀疑这个结论是否下得过于仓促。


“那么这一个星期的恋人行为,是剔除了身体接触的——和做一个星期的好友有什么区别?”


“我的意见正相反,需要身体接触。”降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镇定,把话题带回他的要求本身,仿佛在会议上发表一个他有大量数据支持的言论。“现实存在的恋人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我有没有兴趣无关紧要。”


“……这更让我质疑你的动机了。”


作为一个异性恋者,他发现,他对对方的身体有兴趣。当然不是出于身体本身的吸引,而是些别的东西,某些让他面对这个新发现,因为同时袭来的惊愕和了然而嘴型从圆圈变成横线再到弧形的东西。


在异性间始于繁殖本能的性/欲之源,在同性间可能来自权力。鉴于对方可能会气坏,他决定不与他分享这个发现。


“质疑什么,我有点喜欢你还不够吗?”对方说“喜欢”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是接受过无数训练后的完美状态。


“就算你真喜欢我,而且是非常喜欢我,也不够。”他伸出几根手指,像捺手风琴键般在对方笔挺的灰色西装肩头做了几下跳跃,像是协助思考,或者有意撩拨。“对你来说,有感情也不等于要占有对方。在你的感受和行动之间存在的影响因素太多了,是吧,有三副面孔的公安先生?”


“是有原因,”没想到对方竟然爽快承认了,且没有任何局促的反应,他摆出一个防御性的抱臂姿势,冰蓝色的眸底映出一如既往的厉色,“有本事就自己找出来吧,赖在我的国家不走的美利坚警犬?”


 


“……所以,你觉得降谷君喜欢我吗?”


“……要我说真话吗?”


百无聊赖的手指敲了敲方向盘,赤井眯起眼睛看着店里排队买甜甜圈的宽厚背影,心不在焉地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别告诉我你自己一点都没意识到。”


副驾驶座上的女警探把刚刚还在刷的手机放在裙子上,没好气地扶了一下眼镜。


“你为了问我这样一件事,把你们的对话基本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了!真的,审讯重犯都没见你这么上心过,不如说是你喜欢他吧?”


“我是喜欢他,但不是恋爱式的喜欢。”


“唷,大情圣。”


像往常面对同事的揶揄、前女友的怨气或二者兼有的情况时那样,赤井并没有争辩或反驳,他淡淡地人坐在这里,思想却已经飘出了外太空。


“不过,乐观点看,他也许只想找个借口盯着你。”在他国主权领土上最目无法纪无拘无束的一个。


“最近没有任何大事要发生。而且他只要求一周。”


越来越接近的,是下属拎着点心盒跑来的身影。卡梅尔开开心心地回到后座上,打开盒盖,把一盒甜甜圈凑到前座中间。赤井看也不看,伸手就近随便拿了一个,咬了一口,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那么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了,你就算不答应,他肯定有B计划,C计划……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会达到目的,”朱蒂的手指在敞开的盒子上方虚点若干下,终于做出了抉择,“你自求多福吧。”


他当然清楚那种被人步步紧逼的感觉,降谷曾经的全部目标都应该和他共享类似的体验。问题的关键在于,搜寻、锁定和追踪原本是他的拿手好戏,这意味着如果有人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会让对方死得很惨——当然,“死”又是一个比喻。他在一般情况下不会像对降谷那样宽容。这就好比走过一户人家,被冲出来的金色博美咬住裤脚不放,而他满脑子想的却是逗逗它,甚至把将它从目露凶光哄到翻肚皮当作一项令人兴味盎然的挑战。


你想玩什么把戏,我都奉陪。


只要你……能继续热烈地注视着我,哪怕这热度来自憎恨。


同性间有时就是会有这种说不清也不想斩断的执念。如果把“爱”的定义扩大化,不再无谓地探究友情与爱情,乃至仇恨与吸引的分界线,那么他完全有资格也有意愿对对方说,我,希望你像清晨的黑咖啡、午夜的威士忌和全天候的烟草一样构成我每天所需的生活,所以我爱你。


出于恶趣味,他还真想看看对方在听到这样一句话时的表情,不过再次来到对方面前时,他决定还是选择其他更易接受的方式,来对这一邀请做出回复。


“嗨。”


轻快的一声招呼反倒让降谷吓了一小跳,他转过头来看着他,皱起的眉间显示不悦,完全没有“有点喜欢”的样子。此刻他们的内心应该是一致的。


——你得意什么??


——你造成的。


他们在一个眼神交流中完成了这次信息交换。站在休息室外的降谷晃了晃手中的保温杯,目光下移,盯着赤井的胸卡,仿佛想在上面开个洞。


“干什么。”


“找个机会回复你。”


“发条消息就行了的事。”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不看着对方的眼睛说。”


对方用眼睛和一声鼻息告诉他“少跟我来这套”,于是他突然发觉自己乐在其中,他有多少年没这样用心同时自如地调情了?这二者总是不能两全,需要的条件太多了,比如兴趣、心情、长期的了解与某些荷尔蒙的化学作用,可能还有对方的特殊性。


“来吧,”降谷在他面前转了90度,形成一个势要与他抗衡或预备暴揍他一通的对峙姿态,“要说什么。”


时间突然停止了,从他两点钟方向敞开的那扇窗外滑进的风也静止了。加速的,鼓噪的,风起云涌的,是面前因为等待他的答案而一言不发的对方,与刚刚平静的话语相反,在他的脸上、眉眼间,一秒内匆匆掠过了一千年份的全部兵荒马乱。


啊。他听到自己心底小小的一声讶异,它让时间继续流动起来。


“?你干什么——”


他抓住了对方,因为急迫而完全没挑位置,手腕也许是个更好的选择,但他像绑架一样抓住对方灰色西装袖的上臂就把他拖进了最近的一个房间。储物间,更确切说是清洁用品间,狭小,无辜,与他们全身上下格格不入。降谷被拽得踉跄,杯中的冰茶荡了一圈泼洒出一点,他看起来相当生气。


“说什么,不如做点什么。”


赤井在捏住他下颌的同时接过了他的杯子,虽然眼睛已经闭上,还是准确安稳地把它放在摞纸巾的架子上,动作流畅得像早有预谋甚至排练过。等手收回来,被先一步控制的降谷就彻底输掉了主动权,腰被一揽,整个人就被逼到了清洁推车上,悬空的上身微微后仰。


这样不够真诚的躲闪自然只会让发动攻势的人得手。推车颓然后退,最终抵到了墙上,嵌合良好的360度旋转轮没发出任何声响,因此整个房间里只有凌乱的喘息和可疑的吸吮、舔舐、啃咬和亲吻的碎音。


是降谷推开了他,倒也在情理之中。哪怕你喜欢蛋糕,突然被人迎面扣了一个在脸上,任谁都不会开心。


“……赤井!你想死吗!突然发什么疯!”


他以为对方抬起手是想狠狠地抹嘴唇,也许对方起初也是这么打算的,但在一个极不明显的愣神后,对方只是擦掉了唇角狼狈的、分不清属于谁的银丝。


好,决定了。他所做的一切测试都在潜意识里拒绝反对意见。从一开始,决定就已经下了,其后一次又一次的,不过是加码。


“我们交往吧。”


“……啊???”


在清洁工具间里说出这么重要的话,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但在工作以外的场合,他并不那么喜欢计划。这个场景的戏剧性张力让他觉得很有趣,他们之间关系的转变让他觉得非常有趣,连对方必然不觉得有趣的心情都让他觉得有趣极了。


“一个星期。”


他没有遗漏对方明示过的前提。看来也正是这个前提把对方从错乱的边缘拉回了理智的舞池,在那之前,降谷好像完全忘了这个建议就是他自己提的。


“真没想到你竟然会答应,”他嘲讽地歪歪嘴角,“刚刚那个,难道是定金?”


“是测试。”


“测试你能不能接受男人?”


“差不多。”


降谷悲天悯人地看过来。“万一你发现自己比起吻男人宁可去吻小便池,怎么办。”


“你对我来说,并不只是‘一个男人’可以简单概括的。”赤井好脾气地说。“你会在男人和小便池里选哪个?”


“……我至少还‘有点喜欢’你。”


他提醒他,带着少许的愤愤不平,以及理所当然。


“是个好兆头。”


“所以呢?你的测试什么结果?”


“秘密。”


你不告诉我动机,我就不告诉你结论,这是报复。他知道自己此刻很幼稚,或者说不像自己,对方明显也是这样想的。


“那么从什么时候开始?”


“下个星期一,”降谷整理了一下衣服,像在打扫他留下的痕迹,掩饰被他入侵过的事实,“我最近不忙,可以准时下班,下班后的时间都给你。”


“嗯,正好有时间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


降谷四处看了看,寻回了他装有冰绿茶的保温杯,也没忘狠狠地挖赤井一眼,再向门口走去。


“心的准备。”赤井对着他的背影说,也不知道在说谁。


 


倒数第七天


根据不同情况,降谷对赤井提出这个古怪要求,最多可能有四重目的。


第一重是体验恋爱。这是他从小到大一直没有时间和机会去做的一件事。他比大多数人长相出众,也比大多数人聪明,因此时间和机会看起来是他最不可能缺乏的两个因素。但在更高的追求面前,他拥有的全部时间都是祭品,中途杀出的任何机会都是阻碍。不过,他并非不了解异性。无论在心理还是生理,理论还是实践层面,他对异性的认知都远远超过了职业所需的水准,这是因为他凡事都要做到最好。总之,在30岁时,他才允许自己第一次试着体验恋爱——也就是没有目的和功利心地与另一个人产生浪漫接触——是什么感觉。


第二重是第一重的基础。他想知道,自己对赤井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不是说要抛开苏格兰之死以及他们各自的身份,仅以两个人的本来面目接触,那不可能,那样的他们也不存在。他们站在今天,眼中的对方都背负着各自的十字架,身上斑斑驳驳是彼此留下的伤,他们只能以这样完整而复杂的形态,疲惫而忐忑地第一次私下里并肩坐在一起。为了合理化这个要求,他给了对方“有点喜欢”这样一个业余到不像他风格的理由,至于这是不是真的,要看第二重目的能否达到。


至于第三和第四重,都取决于第二重的结果,在现阶段不具备谈论的基础。


九点,当门铃声像宣告整点的钟声一样响起时,降谷扫视了一眼和昨天完全没有任何差异的房间,起身开门。


穿着和往常完全没有任何差异的赤井像普通客人那样脱掉鞋,走进房间。他没有等主人的招呼,而是径自走遍了单身公寓的每一个角落,还往窗外看了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当他看向自己,降谷把一个杯子伸到水龙头下面,“水?”


“这屋子里什么都没有,”赤井说,倒没有一点惊讶,想必他的住处也一样空荡,“只给一个选项的问题未免有点残忍,不请我喝上好的日本茶吗?”


“按外宾礼遇吗?行啊。”


要求喝茶的赤井有些违和。降谷撇撇嘴,刚把水烧上,就听到他在自己的卧室里说:“这么空的房间,除了喝茶吃饭睡觉弹吉他以外,就没什么事可做了。”


“你打算做什么?”


和这间公寓也不搭的人出现在卧室门口,怎么说,就像出现在老婆婆的菜篮里的一把枪。


“老实说,我不知道。”


他又补了一句。


“不过我想,至少可以睡觉。”


降谷明白他口中的睡觉就是字面意思。


“我不介意你参考你过去的经验。”


“我没经验。”


两个人隔着厨房的大部分空间直勾勾地对望,只有水蒸气推着壶盖发出噗噗声。


“……你是处男?”虽然不可能,他还是问出了这句。


“……我没什么恋爱经验。”


降谷僵硬的肩膀松了下去,这让他可以抬手摸起下巴来,展示自己的余裕。


“让我猜猜。你年轻时候应该很能玩,加上在欧美生活,女伴不会少,只不过你没有认真跟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谈过感情。”


“猜得很对。”


“听说你跟斯泰琳警官交往过,这么说也是她一头热了?不奇怪。像你这种条件不错、耍帅成瘾的自大狂,会拼命追求女性,努力经营恋情,比女方更留恋一段关系就有鬼了。最适合你的伴侣应该是通过介绍认识的女性,大胸长腿,温柔可爱,职业是医生或律师,你可能会要求对方多为家庭付出,因为你是不会这么做的。没错吧?”


“……这轮攻击让我全无招架之力啊,降谷君。”


赤井扯了扯自己的帽子,慢慢走到餐桌前,拉开椅子,却没有坐下。降谷并没有关注对方一举一动的兴致,在等水烧开的这段时间,他在角落里翻出了第二个茶杯,把它洗干净。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对方的脚步,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别。”


对方在提醒他,现在不是条件反射一个过肩摔的时候。


“那你——”


“我怎么?”


双手紧紧地箍着腰,整个人贴上来,鼻尖在后颈揉蹭,更不用说温热的吐息和不可错认的独特气味……当这些突然蜂拥而至,生理性地涨红的耳尖根本不是能人为控制的。


“你倒是不要突袭啊!”


比所见更直观的体格差从四面八方围来,翻搅着五感,他强行将其归咎于不甘心。


“降谷君,恋人之间可不会宣告‘下面我要吻你了,请做好心理准备’。”


这句话说得太不像玩笑,降谷一瞬间以为他真要依言而行,没料到他却松了手,回到刚刚被他拉开的椅子前,像等待开饭的幼儿园学童一样乖乖坐好了,并指出:“你这里只有一把椅子。”


降谷把茶放到他面前。“那就到卧室来。”


鉴于卧室连坐垫都没有,来客只好和屋主一起坐在榻榻米上,背靠着床垫,无声地喝着茶。


“……我也没有。”


“嗯?”


“恋爱经验。”


这是一句对当前状况不具有任何意义的话,对方是在他眼中绝不属于伙伴的人物,无论如何,他都不需要甚至不应该告诉他这个事实。为了缓解不自然气氛而说些废话不是他的作风,这句也不是废话。有什么让他说了这句话,并让他不感到后悔。


“我以为你很受欢迎。”


“我是可以很受欢迎。”


毫不谦虚的语气可以作证。


“高中以前,我一直以为外表是我最大的缺陷。虽然有人告诉过我,我跟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我不符合别人的审美,这也是事实。”


他发现自己越说越多,好像对方真的已经成为他的恋人,愿意分担他的过去,而他似乎也有权把并非百分之百美好的东西倾倒给对方。


“高中以后,我发现审美变了,或许是其他人的心态变了。脸好,成绩突出,甚至不需要性格亲切,走在路上都能听到背后噼噼啪啪的眼神。对了,再加上我打架厉害。”


赤井咧开嘴,无声地笑了。“深有体会。”


“不过,”降谷右肘撑在床上,斜斜托着腮,“比起跟女人,我更喜欢跟男人在一起。跟女人多半只能谈恋爱,跟男人可以谈恋爱以外的一切——尽管说我性别歧视,没关系。无论如何,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东西,女人是给不了的。我的理想不是保护某一个特定的女人,而是保护她们的丈夫、儿女和家庭。”


用严肃的语气这样说的时候,他以为赤井一定会不以为然,就像一直以来那样,用一种比他年长、世故、缺乏信仰的眼神,淡淡地把他最看重的一切挥到一边。但赤井却认真地看着和听着他,他甚至能看出他在随着自己的话思索。


“跟男人也可以谈恋爱。”


至于思索出这样一个结果,就是另一回事了。


“是是是,不然你为什么在这里……”


“所以你会选一个男人来模拟恋爱,也是因为跟男人在一起更自在?”


降谷暗暗吐出一口气,向后躺在床垫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某个斑点。从警校到公安队伍,他一直以来都习惯了等级森严、纪律严明、目标统一,在某种程度上接近帮会的男性群体。他能游刃有余地以各种身份讨得犯罪组织的女性成员、咖啡馆的女招待和星星眼的女高中生的欢心,是因为这些行为都属于他的工作内容,而他是专业的。女人对他而言,可能是工具、目标或共犯,而男人在此基础上还多了敌人或伙伴,他们却都不可能与他心目中的“恋爱”产生联系。


他心目中就不存在恋爱的概念。


他可能只是想选择对方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来做一件对自己而言惊天动地的事。


那么他们现在算是在说情话吗?


“跟男人在一起,我至少不会听到对方用期待的声音说‘你会弹吉他?好厉害哦,好想听’。”


跟男人在一起时,更可能的情况是像赤井这样,笑着把那把吉他拎过来,自己拨上几个音。然而降谷已经盯着对方饶有架势的修长手指做好洗耳恭听的姿势,窜进耳中的一声却好像有人抡起旋转的电锯切到了树。又一声,仿佛一个二百斤的家里蹲在放屁。他从来没有在这把琴上听过这么悲惨的声音,甚至怀疑赤井是故意的,这几下可比弹出正常、平静的音难度高多了。


问题是,赤井竟然开始尝试用这些像被推土机碾过的音符强行组织旋律,更要命的是降谷竟然能听出他打算弹哪首童谣,在忍了几秒钟后宣布投降。


“你是不是五音不全……”


“还好。”赤井说。


“那就是神经过于粗壮,”虽然从微翘的嘴角来看,故意为之的可能性急剧上升,这句话本身应该没有问题,“喂,别再玷污我的琴了。”


“那你来吧,”赤井说,“我还挺想知道有人给我弹唱西班牙小夜曲是什么感觉。”


降谷凝固了。大脑开始奋力运转,试图描绘一个对赤井唱情歌的自己,以及一个听自己唱情歌的赤井——后者易如反掌,前者绝不可能想象。


“免了吧,这是恋人游戏,不是耻度大比拼。”


换了任何一个对象,哪怕是风见,是梓小姐,是贝尔摩德,他都能完美地扮演一个含情脉脉的角色。就算是打赌输了要去对理事官唱,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如果对象是赤井,被那双好像总能比他自己更清楚他在想什么的眸子盯住……他拒绝。


但不是因为他做不到,他是不可能连试都不试就对赤井认输的。出于某种理由,他不想做。


赤井没有坚持,除了提出新建议以外,他总是以降谷的回答为最终标准,关于这一点,降谷还是喜欢的。


“那来玩个新游戏吧。”


新建议出现了。


“我这里可没有玩游戏需要的东西。”


“一张大点的纸和一支笔就够。”


看起来在秘密谋划着什么的赤井,是降谷不喜欢的。但纸笔能带来什么危害?他们开展互写情诗大赛?那他肯定不是赤井的对手,也不想在这件事上赢过他。当他把纸笔递过去,对方接过便开始写些什么,看了几个以后,他发现他在写假名。用键盘式布局,把一个个平假名均匀写在那张A3大小的白纸上。


“赤井,你要干什么。”


“这个是不是叫笔仙?”


在自己的幻想中,降谷暴跳而起,对着赤井大笑着抛出他此刻在现实中用讥笑挤出的不可思议的疑问:“是你做冲矢昴的时候跟女高中生学会的把戏吗???”


“比那更早。”


他不止会平淡地回答他的讥讽,更会平淡地一举踩中他向来会小心绕过,生怕惊醒的区域。


“我想,我们说不定可以跟苏格兰聊聊天。”


在未经计时的漫长沉默后,降谷心想,不愧是赤井。像一颗子弹一般,只要锁定了目标,在抵达那里的途中毫不在意穿越了多少层空气、丛林、砖石乃至人体。


“可以啊。”他说,并对他笑得像花一样。“不过你要扮演莱伊。”


他从床垫下面某处摸出一张照片来,在工具箱里抽了根橡皮筋。看到照片上熟悉到像在照镜子的脸,赤井露出了一点意外的表情。降谷笑吟吟地抓住它享用了,双手不停,把皮筋两头固定在照片两侧。他特意打了一张够大的,没想到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套上。”他把这个简易面具递给对方,一脸幸灾乐祸。他还帮他开了眼洞,多贴心啊。


然而对方最终竟然微微笑了,戴上这个傻面具的动作甚至有些潇洒,让他错觉也许无论他想怎么玩、挑战和冒险,他都愿意陪他。他们现在毕竟是“恋人”,不是吗?


好,确认现状。


他跟一个绝不可能发展为这种关系的对象,准备开始玩一个他绝不可能玩的游戏,触碰一片他绝不可能和对方这样轻描淡写地触碰的心理禁区。


所有的绝对,在面对赤井时,仿佛都是为了被打破而存在的。


赤井起身关了灯。他先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了那支在百圆店里成套出售的笔,降谷学他的样子,与他隔了三五公分,只要他们小心,便不会碰到对方。赤井从面具后面似乎瞟了他一眼,说的不是“准备好了吗”,而是“开始吧”。


“仪式性的话我不清楚,就不说了,”这个不适合任何游戏的男人没有把发言权让给降谷,而是随意地开口了,“苏格兰,我是莱伊。如果你能听到,希望你此刻能与我们同在。”


他当然知道那个人的本名,但还是选择了对他们而言最具意义的代称。


“咳……我是波本。”


夜风从卧室半开的窗外飘进来,吹动他们的头发,向厨房而去。


“不管你现在在哪里,”降谷沉声说,“你还好吗?”


他们等待着,等待着。当精神过度集中,或是过于在意时间本身,时间的尺度会模糊,被钝化,因此降谷感觉过了太久,久到肌肉似乎要痉挛的时候,笔的末端忽然摇了一下。他们随着它的动作拼出那个回答。


我—很—好。


降谷盯着纸面。无论苏格兰的幽灵是不是在房间里,他的灵魂似乎已经出窍。于是赤井打破了沉默。


“组织还没有被消灭,所以目前降……波本和我处于合作状态。”


笔动了起来。像—以—前—一—样。


“只是少了一个人。”降谷说。


赤井从面具后面看了他一眼。房间里很暗,他几乎不可能得知对方是什么表情,但对方一定能看清他的。


你—希—望—我—在—我—就—会—来。


“好,”降谷说,“就这么定了。”


“波本和我其实正在交往。”


“喂!……别听他的,我们只是在模拟交往。”


“要我亲你给他看吗?”


“来啊,不就是一张纸片!”


哈—哈。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让我戴面具的。可惜没什么意义,我又不是没吻过你。”


真—好—啊。


他们随着空气共同沉默了,这种场景不是没发生过,同样是在第三个人面前。不给任何人面子的莱伊和丢什么也不能丢脸的波本,谁都清楚这两个高傲的人必然水火不容,让他们成为一组,从管理学的角度看灾难是大概率的,奇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也许正是为了减震防灾,他们中间需要一个苏格兰,他像个兢兢业业的中场,把球从一个传向另一个,调谐着他们的节奏,化解着不必要的摩擦。


然而,他终究没有撑到奇迹发生。


所以,两个人之间唯一的调解者不在了,更糟的是,这正是他们之间货真价实的仇恨的来源,他们还指望什么奇迹?


降谷又一次看了看在自己的逼迫下戴上面具的男人,说不好笑是骗人的。但他的笑不是讥笑、嘲笑、冷笑,而是真心的。这样的笑也不同于看到下属一脸狼狈时的笑,那是冷静、理性、俯视、矜持、无机质、批评性的。此刻的笑意是涌上沙滩的浪,轻轻溶解并带走了他筑好的沙堡的棱角,留给他一团形态暧昧的隆起,就算看不出是什么,也明白那里始终有什么。


他们的拌嘴早已不像当年那样充满猜忌与暗箭,总是暗自试图抓住对方的马脚。现在的他们在所有工作场合以外的言语交锋,都是因为他们喜欢这样和对方说话。仅此而已。


“我们现在是很好,”降谷静静地向着空气说,“我平时已经很少想起你和他们了,只是偶尔会梦到。”


笔的动作凝固了半晌。


不—要—为—我—悲—伤,ze—ro。


从笔杆上传来的热度和微小的振动,到底来自哪里的哪个神秘源头?世界上真有某些看不到的存在,在他清晨做完500个引体向上,下午穿梭在咖啡桌之间言笑晏晏,深夜在办公室的电脑前伸个懒腰滴眼药水的时候站在他身后,用他听不见的声音给他加油吗?


我—做—到—了—警—察—的—本—分。我—不—后—悔。换—你—也—会—这—样。


向来恒定、干燥、游刃有余得和本人一样的手微微渗出汗来,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它已经停靠在某个更加恒定且温暖的物体上。他一惊,飞快地拉开了与对方手的距离,刻意到了令人尴尬的程度,就算在黑暗里也不容忽视,何况对方的夜视力是什么水平,结果不言而喻。


他张了张嘴,人生中少数几次没能立刻说出哪怕一个字。


“……我知道。”


他不是没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也从来都清楚这个道理,但这条托夜风传来的信息不一样。你告诉自己千百次的,哪怕是真理都无法麻痹疼痛,别人给你讲的故事,无论真假都堪称抚慰。他毕竟做不到100%的绝对理性。


“我知道……”


他像个坏掉的机器人。于是,笔顿了顿后,又开始移动。


对—不—起,莱—伊。


看不到脸的赤井稳固得像一块石头。


害—你—被—波—本—恨。他—只—是—气—你—让—他—失—望,不—是—讨—厌—你。


降谷没有预料到自己看了那么久,久到记下了每根线条的平面的莱伊会转向自己,问:“是吗?”


“……这个问题已经讨论过了。”


“之前讨论的是事实和责任,不是你的心情。”


“你这么关心我的心情干什么,难道不是事实更重要吗?”


“因为我们现在是恋人。”


赤井用空着的手缓缓摘去了那个可笑的面具,降谷突然想起,忘了拍照留念,非常可惜。


“你不讨厌我?”


“我讨厌你,但也不是真的讨厌你。”


很难想象这套问答的双方是一个被追杀了很久都只是挥挥衣袖仿佛并不放在心上的赤井,和一个凡事力求明确精准无歧义实事求是不掺杂多余感情的降谷。


我—是—不—是—碍—事—了?


“你不会笑话我们就好。”


你。我们。从前,只有当后者指代的是自己和苏格兰时,这个词才令人感到舒适。他从来没有对苏格兰说过“我们”——我和莱伊。想必苏格兰也发现了。


你—们—的—命—运—已—经—不—可—分—了。


赤井的眼睛在黑暗里炯炯地望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现在是他们模拟恋爱的第一天末尾。按理说,在这个时刻,他对赤井有怎样的感情尚未确定,而赤井始终仅仅是在配合他。


理应是这样的。


那—么—下—回—见,ze—ro。


“再见。”他喃喃地说。


他说,不早了,今天睡吧。你可以先用浴室,我来铺床。睡地上习惯吗,美国人?好。我这里有换洗衣服,可能有点小,将就一下。


等他接替对方走出浴室,对方已经在他铺好的地方乖乖躺下了,最讨厌的是姿势还很潇洒,像躺在帐篷门边看星星的户外旅行者,就像他并非躺在太平洋边的小岛上的城市中的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好像他做着征途是星辰大海的梦。当他们终于什么都不做,相对位置变为固定,赤井的存在就占据了降谷的整个房间。他回到自己的床上,背对着他,哪怕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也确定他没有注视自己,共处的感觉却随着黑夜的沉淀越来越浓,令人晕眩。


“降谷君。”


“干什么。”


“我们不是恋人吗?”


没有疑惑,没有质问,赤井的语气就好像在说“你不是吃过饭不久,怎么肚子又开始叫”。


“……你又有什么建议。”


那就煮点什么当宵夜?


“嗯。”


几秒过后,降谷才意识到对方是让自己看他。他假装不耐烦地捋着头发,半撑起身,推开被子转过脸。躺在榻榻米上的赤井正向他可疑地伸开手臂。


“你不怕明天胳膊废掉,我是无所谓。”


降谷下了床,作势踢踢依然占居正中央的赤井的侧腹,让他滚开点,然后略生疏地向他的手臂躺去。这个动作着实有些笨拙,但被藏得很好。他是躺对了地方,可赤井用另一只手把他带进怀里,结结实实地抱住了,还很用力,他几乎被淹没在肌肉的弹性和被浴液调和过的气味中,心跳的浪有规律地拍击在鼓膜上。晕眩不再像刚刚那样是个比喻。


“……我现在该怎么做,红着脸在你怀里入睡?”


他竟然能流畅地说出这句话来,堪称奇迹。


“对不起,降谷君,”有人在斜上方说,吹得额头上痒痒的,“我是真的很抱歉。除了抱歉,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知道道歉没用,但——”


他踌躇了片刻。


“做出什么宣判取决于你,但道歉是我的事。”


他抱着他,抚摸着他的后脑和后背。如果不是为了模仿恋人,他们此刻应该隔着一段距离,像两个分属不同阵营的成年男性那样,要么理性交谈,要么唇枪舌剑,扭打成一团也不是不行。现在,在他怀里,在他的抚触下,在他不知为何能让他卸下武装的宣言后,他们把他们关系中最需要严肃交涉的根本问题说成了情话。


“降谷君?”


只有这一问还透露出一丝小心翼翼。


“道歉接受,”降谷的回答中不带有情绪,“至于刑期,你不是早就服过了。”


赤井发出了一记依稀表示快乐和满足的鼻音,快乐并满足地蹭了蹭他的头顶。这也是一种模拟?降谷没有一个细胞这样认为。别这样,他心想,但是没有出声。这不是演技,是放松的,下意识的,无防备的条件反射。别在假象中混进你自己真实的反应,这真的很危险,不只有我,你也会当真。


会当真,向来是因为想当真而已。


赤井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过他的后背,他依然回抱着赤井的后肩,哪怕这次对话其实已经结束,恋人的游戏仍在继续,无论有什么是假的,对身体的迷恋绝对属实。


他相信属实的事物,并不包括鬼神、精怪和幽灵。


所以,当某种力量带动手指写下已逝亲友的歉意,他知道它究竟出自谁的手笔。说不定对方也明白,那之后如同回应的又是谁的心声。


 


倒数第六天


我去接你?(已读)


今天你该来我家。(已读)


……


抱歉我要加班,方便的话,十点见面吧。给个地址。


也就是九点半左右能下班?(已读)


差不多。


那就行了。


他在看到“已读”前就关掉了对话框,似乎排除了对方拒绝的可能。等他再次拿起手机,已经是半小时后。降谷果然没有回复,可能是默认了,也可能是工作太忙。这个念头让他望着咕嘟作响的锅笑了起来。围裙,炖锅,即时通讯软件,工作中的恋人,下午四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会扮演主妇一般的角色,这实在太有趣了。


 


不过,到九点半时,降谷最后还是确认了一句:“在哪里见?”


“停车场。”


他看到他没有拎包,一边扯松领带,一边向停车场中他自己的那辆车走去,于是朝他闪了闪灯。看到他先是一愣,继而略显恼火地大步流星走过来,也是非常有趣。


“谁让你停在这儿了?”


“工作人员。”


“我不是问这个。”


于是赤井牵过随意挂在后视镜上的胸卡,在他眼前晃了晃。虽然美方人员一周一般只会来一次,但供多次出入的身份证明还没到需要更新的日期。


“上来。”


降谷盯着他,没有动作。


“……今天要去我家,你总不能开车跟在我后面吧。”


当对方顶着常规的气鼓鼓脸绕到副驾驶坐好,他又补了一句“明天送你来”。


“那我可真期待啊,亲爱的。”


他在笑,对方看起来也不是特别抗拒笑,但还是没有笑,只是表情和缓了些。


“吃什么了?”


“猪排饭,素乌冬。”


“两人份?”


“补上中午没来得及吃的那顿。”


内容上如同普通恋人的对话慢慢地流淌起来,语气上依然生疏,两个人都在默不作声地适应着被骤然拉近的距离。


“好吃吗。”


降谷疑惑着,不可思议地瞧了瞧他,好像没料到他会看回来,连忙让视线飘开。


“那家店便宜大碗,味道也很好,是加班餐的人气TOP3。……专心开车,不然我罚你款了。”


赤井做了一个夸张的害怕表情。他不记得上次让他做出这种表情的轻松心情是面对谁,他只知道自己目前很期待这个夜晚。


“有没有哪类警察的工作是你没权限做的?”


“唔,给女性搜身?”


降谷的目光冷静中带着不可思议,好像这个让他笑出声来的回答压根不是个笑话。“这就是你恋爱的风格?”他皱眉问他。“整个人都变傻了啊,FBI。”


“我的恋人不打算陪我一起傻?”


“这样看来,我的恋爱风格是始终保持镇定。”


“不稍微对我假以辞色吗?”


车忽然转向并放慢速度,沿着商业街缓缓行进。


“我不是会把喜欢挂在嘴上的类型。”


“我也不是。”赤井说,不疾不徐地把车停在路边的霓虹灯影之下。“我喜欢你。”


他探身过来的速度并不快,如果这是一次攻击,无论来自敌还是友,是实战还是演练,降谷都有百分百的把握避开。但他没能躲过他的吻,这可能与他先一步捏住他下巴的动作有关,也可能无关,不过一定与喜欢有关,无论是那没人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心情,还是两个人都清楚多半并不属实的告白。


闹市街头,拉风跑车,男男接吻。对降谷这种职业来说,三者叠加而成的,只怕是一种地狱图景。好在虽然舌尖勾了勾,这个吻其实很短,恰好是够人回味到睡前的剂量。这倒不是因为赤井吝啬或是感情不够,他有别的事想做。


“做什么?”降谷及时地问,脸颊有点烧,目光却努力直射过来。


赤井没有回答,而是下了车。降谷推开车门,顺着他的视线,也就得到了答案。


“你在工作日还有这个闲心?”


“今天你要来我家,”他说,“自然是我安排一切。”


“事先查过场次了?”


“没有。”


于是降谷挑起眉梢看他。这么缺乏计划性的家伙也配做FBI吗。


“在路上突然心血来潮。”


他知道降谷在想什么。这不像你认识的、熟悉的、憎恨过的我,一个工作状态的职业化的我。也许是一个恋爱中的我。之所以说“也许”,是因为他在这方面的经验实在不足以下定论。


时间合适的片子有两部,本土的冒险动作片,和引进的金融犯罪题材剧情片。他们后背笔直地站在海报前,像用手术刀般的眼光审视展示证物的幻灯片一样做了研究和对比,更重要的是猜测对方的意向。十秒钟过去了,到了宣布决定的时候。他们对视一眼,同时伸出手指。


“哈。”


“想不到在这种地方存在默契。”


“走啦。”


降谷率先向售票处走去,指给工作人员他自行选择的座号,只有在买饮料的时候第一次转头问赤井“要什么”。


“超大杯可乐,心形双头吸管?”赤井像一个努力向女高中生学习流行趋势的大叔,竖起的手指仿佛在比V。


“中杯可乐和乌龙茶,谢谢。”降谷转头对工作人员说。


动作片虽然不是他的茶,但客观讲这一部各方面水平都很高。降谷并不像对电影有兴趣的人,也许比起实际看了什么,支持本国电影票房的责任感对他意义更重。不过在走出电影院直至回到车里的一路上,他们就片中的BUG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并对男主面临的几次考验给出了各自的替代性解决方案,他们沉迷于男主料理小BOSS、应对亲友叛变直到大决战时独闯敌营解救女主、打倒大BOSS这一串行动是否可以更科学的问题,讨论到车停稳熄火都没结束。也许正是因为太入迷,降谷心不在焉地下车,抬头,毫不掩饰地愣住了。


“你……怎么还住在这里?”


“因为方便。”


工藤邸对他们来说是个极具纪念意义的地标,在这里,降谷栽了两次名为请君入瓮的跟头。赤井的确希望看到某些有趣的反应,比如强压尴尬,故作冷静,或是咬着牙开起玩笑,但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接,就差把PTSD写在额头上了。哪怕他立刻恢复了原状,变回那个完美、强大,从失败中吸取经验后毅然将其抛在脑后的降谷零,这一丝小小的破绽都已经落入了赤井手里,后者略一思考,决定不让对方发现自己的这个发现——新仇旧恨再加一笔没什么要紧,他吃瘪的样子也可爱得不行,但为了他的心理健康,自己要节制。


“工藤夫妇不在?”所有窗口都是黑的。


“不在。”


他笃定地给了一个自己并不确定的答案。就像前面所说,带降谷回工藤邸是一种恶趣味,虽然出于战略需要,他们为他在这里保留了一个备用房间,但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其他据点,以免不定时的出入打扰到这些普通人。


工藤夫妇的确不在。他们穿过幽暗的走廊,沿途没有打开一盏灯——他们只需要径直走进冲矢的房间,将住宅的其他部分维持原样是一种礼貌。但这就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像高中时代偷偷把女孩带回家。在黑暗里,记不清面貌和名字的女孩低笑着,兴奋地挂在他身上,蹭他,拖他后腿,给他粗糙的遮掩增添风险,让他恼火地诅咒着,一心想早点滚到床上去。


没人会因为不开灯而迷路,他们又是两个成年男性,但当这一切勾起带女孩偷溜回家的记忆,他却鬼使神差地向后抓住了对方的手,那是他从未对她们做过的。他当时可能只想揉她们的胸。


降谷的手干燥而带着健康的暖意,但没有抗拒,很安静。他们平安抵达。


“欢迎,”赤井说,仿佛这里真是他家,“随便坐,随便翻,就好像你识破了冲矢的伪装,正在搜集证物那样。”


“怎么,你在补偿我?”


“我也不希望你对这地方最深的印象是狼狈不堪地被人用枪指着头。”


“说得好像你没被人用枪指着脸一样。”


“那,”赤井捋着下巴,“我们来创造些新的美好回忆。”


降谷哼了一声,在房间里转过了完整的一圈。论生活气息,冲矢的房间和他的半斤八两,只是多了些藏书和酒瓶。他把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沙发上,卷起衬衫袖子,自作主张地打开了电脑和监视器,然后回头看了看赤井,后仰并捂住眼睛。赤井无声地笑了一下,探身过去,通过身份验证。


“你偷偷在这里观察过我多少次?”降谷熟练地调换着监控视角,实时查看着工藤邸四周的街巷。“原来做逃犯是这样一种感觉,”他不无得意地说,“我向摄像头微笑的时候,你应该截图留念的。”


一只手越过肩膀,把一杯刚倒好的金色液体放在他面前。


“是啊,逃犯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和你隔着镜头对视。”赤井心情愉悦地说,吐气轻轻吹动他的头发。“还会趁你睡着数清你的睫毛。”


“越发上道了哪。”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是他们目前正在做的事。恋爱第二天,也许是更熟悉这种相处模式,也许是降谷入侵他的住处时比反过来更自在,起初那个蹩脚的降谷被通常运转的降谷代替。当他们既有的模式触及前所未有的领域,当他们刚刚远离宿敌靠近普通工作伙伴一点却模糊了关系的边界,情况其实可能变得危险。一味放任的结果是什么,他隐约感知得到,但兴趣以绝对优势压倒了微乎其微的担忧,他选择不作为。


“啊。”


赤井放任自己真去数睫毛的尝试被打断了。降谷放下玻璃杯,抿了抿嘴唇,用散发着与他同名的甜美液体气息的声音,故意像电影里那样说:“我们有麻烦了。”


考虑到上一次与屋主夫妇的正式见面对降谷不是一段愉快的回忆,这句话可能不算夸张。现在关灯已经来不及了,无须思考,他们同时决定,最好不要让屋主发现这个不速之客。他们像两个以写作业为名躲进房间里偷吃禁果的青少年一样四处张望,下意识地寻找着藏身之处。“我去迎接一下房东。”赤井说。


“交给你了。”降谷说。“可别让他们发现你偷偷带了‘情人’回家。”


从恋人到情人的变化是戏谑的,但那种带有禁忌色彩的联想并不坏。从眼中闪动的仿佛事不关己的光芒看,他的情人想必也有类似感受。


“啊,秀酱!你还真在啊。”


赤井帮男女主人把大件行李摞起来拖进客厅,在女主人的指挥下放到该放的地方去。


“取材顺利吗?”


“什么取材,是只属于两个人的结婚纪念日啦。不过这个家伙就是这样,连蜜月里都在抽空写大纲,还写在明信片上寄给自己。”


“咳咳,捕捉灵感就像刷牙一样,要成为一项常规活动才行。”


优作和有希子并没有问他为什么在这里,这也是这对夫妇的一点非常之处,赤井甚至觉得,有希子看自己一眼,再抽抽鼻子,就已经什么都明白了。恋爱这件事一定在他身上做下了什么隐形的记号,只有这些拥有X射线眼的人能立刻看出你昨天是不是吻过谁。他陪着他们聊了一阵天,用看似普通的寒暄交换了某些重要信息,然后获得了一堆伴着笑盈盈的眼神塞到手中的特产:吃的,用的,玩的。有希子看似崇拜他,却也在生活方面把他当成一个15岁的少年——就好像还没有她自己的儿子大,需要更多照顾。就在他准备把这堆东西抱去给降谷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什么一样睁大眼睛,用右拳轻轻击了左掌。


“你房间窗台上的迷迭香还活着吗?也不知道有没有定时浇水啊。”


赤井从没见工藤邸内的盆栽土干过。“印象里长势还不错。”


“还是要确定一下。”有希子热心肠地说。“正好,我再送几盆花过去。”


话已至此,对方的意图传达得很明确了,拒绝会显得很奇怪,而他也没有理由和动机。于是,他抱着有希子给他的东西,而对方一手托着一盆植物,组成了一个母亲来探访儿子学校宿舍般滑稽的场景,向他的房间走去。


“等一下。”


他们在门口停下,赤井抬起手来敲了敲门。


“亲爱的,我们要进来了。”


在有希子瞬间亮起的目光中,他竖起耳朵听了听房间内的动静。


“实不相瞒,我邀请了一位精灵先生共度良宵,不过他对我以外的人类都十分害羞,我想还是应该给他一点空间。”


“让他在我进屋前披上隐身长袍吗?”


“作为精灵,他也许更愿意化身成墙上的一幅画。”


有希子被逗笑了。“放心吧,”她说,“我就算发现多了什么也不会说的。”


他们对彼此竖起食指,然后赤井推开了门。电脑屏幕亮着,半杯波本中的冰球还没有融化,房间里没有降谷的身影,墙上也没有任何来历不明的画。有希子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说:“现在我有点想找到他了呢。”


“别欺负他了。”


于是女主人开心地把两盆开着花的植物和健旺的迷迭香摆在一起,还拉起窗帘故意看了看后面。“那么晚安,”她有点遗憾地朝房客眨了眨眼睛,“祝你们‘良宵’愉快。”


门被体贴地关紧了。听到脚步声足够远,赤井朝空气说:“我的精灵先生可以现身了吗。”


降谷推开被子,露出一颗头来。等他坐起来,赤井发现他的头发是湿的,上身是裸的。面对一个藏在被子底下的人,只要目的不是捉/奸,绝大多数人不会掀起被子,何况一个仅仅是好奇心萌发的年长淑女。


“你不快点找替换衣服给我,我可真成见鬼的精灵先生了。”藏在冲矢被子下面拨弄湿发的精灵想必是光溜溜的。赤井和有希子敲门的时候,他说不定正在悠闲地用毛巾擦头。


“你可以裸睡。”


赤井觉得自己突然像15岁的少年一样讨人厌,对,就是那种没事就要飙上几句垃圾话的小屁孩,情况对越喜欢的人就越严重。


“你要是没问题,”他以为降谷会怼回来,但对方却笑眯眯的,“我当然可以。”


对一个直男了30多年,昨天才刚因为对方的要求而与同性开始模拟恋爱的人而言,能有什么问题?


他转向衣柜,拿出了备用的换洗衣物,在降谷“我就知道”的月牙形眸光中丢给了他。降谷穿上他的深色衬衫,系上三颗扣子便跳下床,在床的另一边背对着他微微弯腰,开始穿内裤。有那么一刻,他是下身赤裸的,在衣摆掩映下若隐若现的臀,借着弯腰的动作,像拨开夜云的圆月,露出越来越饱满的弧……美好的联想忽然停止,被拉上来的裤腰残酷地覆盖。


降谷回过头来,注意到他露骨的视线,眉头皱了皱。这是一个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的表情,夹杂着容易看出的恼火和也许存在的羞涩,仿佛在深夜的林间出浴时被撞见。他刚才在他面前穿衣服的行为,可能根本没有刻意的成分。赤井突然想知道如果自己刚刚回答没问题,这个夜晚会走向哪里。


“……我去洗了。”


和“晚安”“我爱你”一样,这样普通的一句话,他似乎从没对晚间的任何伴侣说过。不是因为太过寻常。他不会说多余的话,也不知道让他想尽可能多搭话的对象会是什么样的。他愿意对动物,对花草,对物件说话,仿佛认同它们独立、美好而值得尊敬的灵魂,实际上却是因为它们不会回答。降谷不光会回答,舌头还是他最厉害的武器之一。但他喜欢对他说话,哪怕是没话找话。


“等你哦,‘亲爱的’。”


降谷从一面镜子里朝他挤了挤眼睛,开始研究他的假发和化妆用品。他走进浴室,关上门,莫名发了几秒钟的怔,然后朝自己吹了声意味不明的口哨,脱衣放水。


他想过,当他走出浴室,降谷无论是破解他的机密文件未果假装躺在他的床上看他的小说,还是用他的道具化妆成冲矢问他要不要跟这样的自己说说情话,都没什么可奇怪的。但奇怪的是,降谷消失了。他花了几分钟,确认对方不在房间里,也没挂在墙上,没从窗口溜走,最大的可能性……他看向房门。


降谷坐在工藤邸的客厅里,就像上次被请喝茶一样,只不过换了一种神色。有希子坐在他三点钟方向,他们面前确实摆着茶,优作正从他们身后路过,赤井听到他在说自己还有事要忙,失陪了。降谷端起茶,笑吟吟地转过头来。


把路上遇到的小猫拎回家,一个没注意就发现它得到了全家的宠爱,睡在丝绸垫子上,用金色的碗吃着最好的罐头。这就是他现在的感觉。他起初条件反射地想,还是被发现了?但在看到对方脸的那一瞬,他记起了他是谁。这个以可爱脸蛋为伪装的,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聪明而勤奋的人,如果他被屋主发现了踪迹,原因只会有一个。


降谷看着他走近自己,眉眼间的趾高气昂以一种只有对方懂的方式大声表达,在旁人看来,他好像只是有点兴奋——就像在热恋期再次见到分开不过一刻钟的恋人的脸。从他们凝望对方的眼神来看,“恋人”是个很有说服力的判断。


但赤井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帮他打掩护,至少表面上逃过了主人的眼睛,他却趁他没注意大喇喇地走出房间,跟主人喝起茶来。这当然不算什么,放在过去,他甚至不至于因为这记小小的捉弄和他得逞的目光而想打他的屁股。


“没想到你的精灵先生还是熟人。”有希子倒了一杯茶,摆到降谷对面的空位上,站起身来,合掌微笑。“我呢,还是不打扰你们享受这样美好而短暂的夜晚了。秀酱知道怎么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如果有什么特殊需要,可以来找我们。”


转眼间,客厅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刚才在聊什么?”


这话问得像一个努力把吃味掩饰得云淡风轻的男朋友。


“有希子小姐说他们刚从加勒比海度假回来,我就给她讲了那次你在哥伦比亚招惹了黑帮老大的情妇被抓,我跟苏格兰拿着你的假护照去搬了一队政府军来直接把他们老巢端了,把你光着屁股救出来的事。”


“容我友情提醒,那时我已经拿到情报,与其说被救,不如说等着与你们会合。”


“这么说我想起来了,你当时也不算光着屁股,好像还穿着内裤?”


“那是因为我得用衣服引开七条鳄鱼的注意力。”


“但是人几乎没受伤,真是狗屎运。我们当时还担心政府的人看出护照不对。莱伊这个不要命的,竟然冒充美国公民。”


“我让你们不用担心,就是不用担心。”


“我又不知道你是FBI……我饿了。”


“我记得你说晚饭吃了双份。”


“但到现在已经过了六小时。”


降谷放下茶杯,后仰,伸了个大而长的懒腰。


“这里就不像有什么存粮的样子,我还是去一趟便利店好了 。”


“不需要。”


赤井起身走向厨房那个体量够大但很可能只是摆设的冰箱,从降谷的角度看不到里面有什么,但他端出了一大一小两个盒子。


“是什么,冷冻的压缩饼干吗??”


“不,是我做的。”


他把两盒食物加热了,摆到降谷面前的茶桌上,掀开大的盒盖,一股喧嚣世俗的异国辛辣香料气味热腾腾地冲进鼻腔。他又替他打开小的,露出晶莹油亮的雪白米饭,虽然不是炖菜的原始搭配,但看卖相便知味道绝不会差。


“冲矢昴特制改良版马德拉斯鸡肉蔬菜咖喱,请慢用。”还适时递来餐具。


“呜哇……”降谷看看饭菜,又看看他。“呜哇。”


“不喜欢这种?”


“那倒不是,”降谷攥着勺子说,“我只是没想到跟你的第一顿饭竟然是你做我吃。”


“我不介意之后你做我吃。”


“看我心情吧。”


降谷捧起饭来,在上面洒了一勺咖喱,挖起来送进嘴里,粉红的舌尖一划而过。赤井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紧张。在几天的精密考察和布置后看到目标终于进入瞄准镜时,他都不会有这样的心情,这不仅仅是做过无数次和从未做过的事的不同。他低估了自己对降谷的评价的期待值。他一方面因为这点而忐忑,另一方面又被对方吃饭的模样吸引,而这两方面有一个共同作用,就是让他的心跳像没经过风浪的菜鸟般加速。


降谷只吃了一口便放下餐具,像在思考什么一样拿起茶来,慢慢地啜了下去。看样子不太妙。


“会不会有点辣?”日本人似乎喜欢甜口的咖喱……赤井下意识地搓搓手。


“嗯……”


像在故意折磨他,品鉴者露出了考官般严峻的表情。


“……我去一趟便利店。”于是他主动说。


袖口被什么牵住了。


“这种用现成酱料熬的东西确实没什么技术含量。”降谷隔着茶桌揪住他的衬衫袖,毫不留情地说。“是个人都能做出来,粗糙得很,也不独特。”


“我承认。”


“但不妨碍它好吃。好吃就够了。”


降谷放开他,重新拿起餐具和餐盒。他虽然脸长得清新可爱,吃起饭来却气贯长虹,“几乎能吃下一头牛”根本不是个夸张修辞,只是围观都会感到愉悦。他的动作、表情、态度和它们共同制造的气氛是对烹饪者的最高赞誉,会给人无上的成就感,当他抬起因食物而更亮的眼睛,食物的制造者脑中却再也没有食物什么事了。


“啊啊……我饱了。”


他不光合掌,还摸了摸肚皮,然后喝光了茶。


赤井接过没有剩下任何东西的餐盒,一言不发地拿去清洗。降谷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自顾自地回他的房间去了。夜已经很深。赤井像一个熟谙厨艺和清扫之道的合格房客,勤勤恳恳地把所有东西洗干净,归位,整理妥当,关了灯。他回到他们的房间时,吃了他东西的人正靠在窗边看手机。他走过去抓住他,把他扔到床上。


降谷没有惊呼或怒骂,他好像从赤井走向他时就明白,这应该是对于他耍了他的小小报复,因此当嘴唇被覆住、啃噬,他还能笑出声来。但渐渐地,他有点慌张,或者开始迷失了。他们在迷迭香、薰衣草和含苞的栀子交融的气息中像恋人一样又深又长地亲吻,没有人还稳得住呼吸。这些助眠的香气像是架构了一个结界。在这样宁静的午夜,这样沁人心脾的花香中,对方无论曾经是可恨、可气还是如何,仿佛都可爱起来,可以爱了。


送对方衣服是为了亲手脱下来,他听各种人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而把对方喂饱,他想,终极目的必然是为了养肥并亲口吃掉他,填自己的肚子。


“晚安。”


他又意犹未尽地舔舔他,这才翻过身去。对方依稀处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这也正常。他们都还不习惯恋人的身份,无论是对彼此还是挖掘过往经验。


还记得那天为什么答应和他模拟恋爱吗?


到现在,这已经成为一个没有答案的古怪问题,但同时再也不重要了。


 


倒数第五天


降谷把罐装咖啡丢到垃圾桶里,咬着能量棒翻阅文件,大脑还留出一块区域来暗自腹诽。要不是因为睡过头,他也不会丢脸地从赤井手里接过对方的储备粮,顶替他没空去买,更别提亲手做的早餐。一般来说,他在陌生环境下过夜时都会比在自家更警醒,就连在警察厅的休息室,只要有人转动门把手,哪怕门是锁着的,他都会立刻清醒并进入可以战斗的状态。他确定昨天自己重设了闹钟,但以往为了锻炼也会在天蒙蒙亮时出门的自己,是被身边的人摇醒的。


“你关了我的闹钟吗???”


“采集指纹,看到底是谁干的。”赤井刷着牙说。


承认有可能是自己在半梦半醒间无意识按掉了闹钟实在太丢脸。他挤到赤井边上跟他肩挨着肩,用十分钟搞定一切,冲出工藤邸,在对方“需要我送你吗”的背景音下向后摆了摆手,拦下一辆刚好路过的出租车。


手机屏幕亮了。他把最后一口勉力塞进嘴里,边咀嚼边打开聊天软件接到的新信息。是赤井发来的,估计是提醒他忘了什么东西,或者问他今晚在哪里见。


“我想你了。”


咀嚼赫然停止,一股热血涌上头顶,耳朵里警铃在嗡嗡大作,心跳像从远方驶来的火车,马上就要冲到眼前,把他碾得稀烂。


“我已经开始倒数距离再见到你的时间了。”


他把包装纸丢去和铁罐相聚,破天荒地在工作中回复某个人无关紧要的消息。


“我也想你。喜欢你。”他不用等对方回复,便能飞快地发出下一条。“怎么样,‘恋人’的表现合不合格?”


可在打出“喜欢”以后,他的手指停滞了。他发现自己完全笑不出来。在迟疑中,手指又擅自动起来,一个一个地删掉了输入框里的字符。


如果这两句是当面说的,他不确定自己能否迅速又完美地做出回应。但换一个角度,也许正是文字信息让他能跳出自己的躯壳,远远地看着它们,以及看着它们的自己的一举一动和每一个念头。他不能否认,抵赖,装作不知道在看到“喜欢”时自己希望那是真的。会有这样的心情,几乎等于说明了一切。


他似乎发现了一个关于自己的重大秘密,不过他不会贸然下定论。他还需要继续验证。


他用了自己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反应时间回复了对方。


“如果太闲没事做,不如滚出我的日本怎么样?”


“这是在鼓励我对你的日本做些什么的意思?”


“情圣怎么不用恋人模式回复了?”


“我不闲。”


仿佛深谙分句发送表达效果更好的技巧,屏幕上的气泡像海浪,一层层不容拒绝地涌过来。


“也不是在表演。”


“是真的在想你。”


……降谷零,你不要低估了美国人随时随地调情的本事。对他们来说,瞬间的感觉不是假的,只是他们不期待这种感觉持续多久,也不想对它负责,因此第二天就能和你形同陌路。


“我去工作了。晚上见。”


好在对方适时打住,而没有狂轰滥炸到令人反感的地步。降谷暗暗嗤笑,把手机丢到一边,结果在两分钟后发觉自己仍然在思考这件事。无论赤井刚才是不是真的在想他,他都成功地让他开始想他了。想着一个人发呆的经历,降谷倒不是没有过,对象甚至是同一个人,只不过那时他在胸腔里焖烧的念头,绝大部分与仇恨有关。


那整个下午,赤井都没有音信,这其实才是正常的,但降谷有意无意地偶尔去翻手机,每次没有看到任何未读消息,都像说中了什么一样,让他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不仅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知道自己有什么动机和心态,这种他早已习惯的上帝视角,此刻令他反感至极。到最后,他不得不命令自己,到下午6点前不准再看手机——来电和消息除外。有了这样明确的规定,事情就好办多了,他成功地再也没有碰这个人类文明的结晶兼毒瘤一下,如果它没有在5点45分响起的话。


没有发来信息的人倒是打来电话了。


“如果你是问我下班时间的话——”


“那不重要,我都能等。”


这倒是真的,完全不用感动。FBI在外国能做的事,必然比公安在日本的工作少得多,他这不都学会了化妆、烹饪和带孩子吗。


“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降谷公式化地说。


“没什么要紧事,想跟你打个招呼而已。”


“哦,那你已经打过了。”


“能走到窗前来吗?就是你的办公桌正对的方向。”


被掌握了室内布置并被指挥的感觉不太好,但赤井每次确实是挂着通行证光明正大地走进这里的。降谷从座位上站起来,慢慢地向窗边走去,飞快地思考着自己可能看到什么。天空,建筑,树梢,行人,街道,车……万幸不是那抹碍眼的红色……


红色。


降谷迅速闪到一边,仿佛站在窗前立刻会吃子弹。此刻距离他最近的人在十几米外的复印机前,但他还是压低声音,对电话说:“你搞什么!”


“我看到你了。”


“我不想被你看到!”


他偷偷地从墙边探出眼睛。赤井仍然站在楼下的街边,朝他挥动那捧目测至少有100+朵的红玫瑰。


“降谷君,从我现在的角度看,不是黑发的人基本就是你……”


“……恭喜你比我看起来更像日本人?”


“你不需要做大动作回应我,飞吻都不用,朝我做一个开枪的手势也行。”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未免太自我中心了吧?周围的人都在看你啊!!”


冷静,没什么好担心的。抱着玫瑰出现在街上又不犯法,只要自己不真的开窗向他挥手,形成一个闭合回路,那么他也只是一个在路上受到侧目的外国人,没人知道自己是他的同谋。


“刚刚在电车上还有一对美国老夫妇祝我求婚成功。”


“你还拿着这玩意坐了电车???”


“今晚按计划要去你家,不然我就开车了。”


“我不是在问这个……不不不,那样更糟……”想象一下火红的跑车加上火红的玫瑰的效果,“总之,”他请请嗓子,“你这样我没法下去。向右转,直走到街口,再右转,走到第一个信号灯,在那里等着我。”


当有一个人捧着花在路上等你,再铁石心肠的工作狂都会屈服。这句话对降谷而言绝非真理,但在这一刻毋庸置疑。他整理了当天的工作,匆匆收尾、清点,然后像风一样快步走出了办公室,仿佛接下来要去赶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有一瞬他想过,对方会乖乖在自己指示的位置等待就有鬼了,他想,他可能反而要在那里等对方冒出来,但赤井就在那里。他给自己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中和了或许存在的一点专属于等待的落寞。降谷放慢车速,以便更仔细地观察他,可惜被他远远地发现了。讨厌的狙击手。


“上来。”


当对方拉开副驾驶车门钻进来坐好,依然把花束捧在胸前,降谷骤然感到一阵解脱。任何一个在这之后看到他们的人都会落入常识的窠臼,要么认为送花的就是开车的人,要么想象他们即将共同把花献给某个女性。恋爱中的女性也许是喜欢被送花的,但自己只会觉得尴尬和滑稽。


“我说,你不能直接把男女恋爱那一套搬过来,那会让我们都很难受。”


赤井掀开皮衣,从怀里抽出一支红酒,他刚刚可能一直小心地抱着它,只是藏在花束后面,没有令人发觉。


“这个算不算男女恋爱那一套?”


“好吧,这个可以接受。”


赤井心情愉悦地耸了耸肩。


“你试一试换位思考。今天你站在男性对女性的角度送我花,如果这个该死的点子是我想出来的呢?我带着这么夸张的一束花去接你,你有什么感觉?”


降谷觉得自己的口吻像一个苦口婆心的班主任,还是被各种热血老师拯救不良少年的影视剧搞坏了脑子的那种。


“高兴。”


“……胡扯。”


赤井又想了想。“可能还有点兴奋。”


“我不信有男人收到花会高兴甚至兴奋。”


“首先,获得他人示好,高兴是正常反应。其次,拿着巨型捧花的你看起来应该很帅,降谷君。”


第二个理由听起来非常奇怪。降谷承认刚刚看到赤井捧着三位数的玫瑰时,自己也觉得对方很帅,这是作为同性并排除了偏见的理性评判。


“但是看到很帅的同性,你不会感到受威胁?”这才是正常反应,也是自己刚才的反应。雄性动物的领地意识是流淌在血液中的。


“所以会兴奋。”


降谷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色。面对威胁而兴奋起来,是个合理的逻辑链。


他把车开到了家附近最大的超市的停车场。赤井把花束和红酒留在座位上,下车。


“点菜吧,想吃什么?”


“这就要报昨天的一箭之仇了?”


“拿着红酒过来的你,难道打算跟我去便利店买饭团?”降谷率先朝超市门口走去。“……既然你这么热情,我就做点什么来回报你昨天的剩菜咯。”


赤井摸着下巴思考着。降谷拉过一辆推车丢给他,他略显笨拙地接过去,跟在降谷身后,像富家少爷雇佣的退役特种兵保镖。只是穿剪裁合体灰西装的富家少爷不太可能亲自出现在以新鲜便宜量大为卖点的平民超市里。那么是美容产品公司高级白领和他经营机车店的同性情人?靠谱一点了。


“这样吧,”赤井说,“做你最拿手的就行。”


“唔,”降谷说,“那你还要在大约100种料理里选。”


他看的对方像被老师问住的小学生那样困扰地站在乳制品冷柜旁,等着他把保质期最短的有机鲜牛奶放进推车,然后继续挑选各种口味的酸奶和乳酪。被这种不可思议的小事难住的赤井真是千载难逢,降谷的头顶甚至要冒出一个表示愉快的音符。


“降谷君,你做的任何料理对我来说都是第一次,所以不存在区别。”


“哦,”降谷掏出手机,“我给风见打个电话,让他给你介绍一下我的拿手好菜,你可以听他推荐?”


“……有这样的上司,他也真辛苦。”


虽然意犹未尽,不过降谷决定放他一马。“这样吧,”他像刚想到一样,“今天什么新鲜就买什么来做。”


“耶。”


赤井的双手如释重负地在推车的把手上比出两个V,仿佛逃过一劫。这算什么?降谷哭笑不得地想。这是恋人专属的撒娇,还是朋友也有机会见到的孩子气?那个永远冷静、理性、禁欲,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足足大上十岁的赤井,因为不用被迫做一个无关痛痒的选择而像小孩一样高兴起来了???


半小时后,他们在收银台前经历了一次小规模的战争,导火索是赤井摸出钱包的动作。降谷瞪着他,像警察那样说:“不许动。”


“你出力,我出钱,很公平。”赤井不为所动地抽出了卡。


“别理这个人,”降谷转头对收银小姐微笑,所谓美男计自然要用在需要的地方,“麻烦用我的会员积分储值卡。”


他赢了,这结果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走在推车后长相凶恶的皮衣男的外国信用卡,和走在推车前用偶像般的表情放电的西装帅哥的会员卡,收银小姐会选择接过哪张,几乎没有悬念。关键的是,任何有经验的服务业人员都看得出来,搞定了后者,后者会负责搞定前者,也就是一举搞定了两个人。


“你出酒,我出菜,这才公平。”


降谷把全部购物袋塞给赤井,满意地拎着车钥匙向外走去。


“哦,还有花。”


“降谷君……”


“干什么?——其实我早就想说,你这种叫法让人很火大,好像我们很熟一样——”


“我以前从来不能想象有一天你会亲手做饭请我。”


“我经常把做多的菜拿给同事和下属。”


“专门买菜做饭请某个人吃和做多了拿给不固定的对象,不一样。”


说着自己与其他人不一样的男人,和随随便便喊着自己“降谷君”的时候一样让人火大。但自己对这个人的情绪却不是普普通通的愤怒可以概括。这愤怒不会导致鄙夷、厌恶或避之不及,而会煽动起其他百味杂陈的情绪,让他兴奋并跃跃欲试,试图对对方做些什么,或者和对方一起做些什么,回击,关注,纠缠,共舞。


“当然不一样,”他说,“我的‘恋人’可不是别的谁。”


他以为对方会立刻得意起来,就像自己在这种情况下那样——他们对彼此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如同镜像,他相信对方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推导自己的反应。但他这次没有成功。赤井没有得意,心里得意也没有,他看得出来。他看出对方在说接下来这句话的时候多么坦诚。


“做你的恋人,真不错啊。”


他们回到车上,把购物袋放到后座,当关起的车门隔绝开城市夜晚模式下默认的白噪声,他有机会琢磨一下这句话的含义。


“这是在对你目前的状态表示满意?”


“换一个说法吧,”赤井说,“能做你的恋人,应该非常幸福。”


降谷不客气地发出噗的一声。


“你也摸摸自己的良心再说话啊,”他驶上回家的路——如果那个容身之处可以被称为家,“我跟你这种人,过完一个生日都不知道能不能过上下一个,能给什么人带来幸福?每年扫墓的幸福吗?”


“这就是你要求我和你恋爱的原因?”


“‘模拟’恋爱。”


“没什么不同。”


“可惜,你猜错了。”降谷粗暴地把车甩进停车场,吓得路边的野猫四散奔逃。“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是少女漫画的主人公。”


赤井一手拎着全部购物袋,另一手拎着花,胳膊下夹着酒瓶,任劳任怨地跟着脚步轻快的降谷爬上楼梯。还剩最后一段时,降谷忽然停下来,转身接过了花。他捧着它打开公寓门,走进厨房,找了个足够大的瓶子,想把花安置在餐桌上。但花实在太多,他最后只留了两三支在桌上,把剩余的抱进了卧室。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赤井找了个不会阻挡他运动路线的位置静静地站着,好像明白自己会有多碍事一样。于是他把对方放在流理台上的购物袋打开,分拣今天要用的和不用的东西,一边说:“你走吧。”


“嗯?”


“不用傻站在这里。”


对方满脸写着“我想帮忙,我不想吃白食”,这让他觉得有些好笑。他留出几枚鸡蛋在外面,关上冰箱门,走到对方身前,今天第一次以属于亲密关系的距离面对他。


“抽烟,洗澡,玩手机,打瞌睡,随便做点什么,你只要等着吃饭就好。”他贴着对方的胸腹,抬起手来捧住对方的脸,仰起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近距离凝视着他的眼睛,被其中的一丝措手不及满足了。“——我会对我的‘恋人’这么说。”


在不久以前,他对“恋人”的概念还是异性,这个动作本应是双手揽住对方后腰,低头轻声细语,但当对象变成一个比自己更高大健壮的同性,宠溺便眼睁睁转变为撒娇。既然横竖都是场表演,那么演什么当然无所谓,他都会非常卖力。


被揽住后腰的变成了自己。起初他以为赤井要吻自己,对方也的确这么做了,但和他以为的那种为夺回主权的强力、深长的吻不同。他只是亲了亲他。不像哄小孩,因为落点就在唇上;也没有丝毫敷衍,如果说闭上双眼和温柔表情都是演技,他感觉自己可能要输。从这一个或一串吻的效果来看,他可能真的输了。他应付得了强力、深长的吻,那多半跟力量或欲望有关,但一串浅浅的蝴蝶停留般的吻,看情况,有时仿佛是在说“我喜欢你才会亲你,亲你是因为对你的感情藏不住了,溢出来了,而我想让你知道”。


所谓恋爱,不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吗。


他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盯着对方看了很久,久到对方眉毛跳了跳,两三次欲言又止。气氛诡异起来了。他们在面对彼此的时候,向来不是针锋相对,就是携手对外,从来没有也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两个人在彼此的眼神中泥足深陷,无论是迷惘还是若有所思,都是静态的,黏着的,悄悄地酝酿着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


“那么……”赤井开口了,声音有点奇怪,“我应该可以泡个澡。”


“那可真是,”降谷也找回了自己的声线,“非常‘恋人’的行为了。”


他开始准备晚餐。和一个人做料理实验时没什么不同,因为他并不清楚赤井的口味,但既然对方在买菜的时候没有异议,他就认为他会接受自己做的任何食物了。不过他还是谨慎地选择了自己最拿手的几种,并发现自己的动作没有一个人做时流畅。他是在切菜切到一半时发现自己有些紧张的。烹饪是一种讲究计划与统筹的行为,每一步都需要出现在恰当的时候并持续恰好的时间,如果有一个会让你紧张的人一直站在旁边观察你的每一个动作,你会忘,会慌。赤井不在这里,但他离开厨房的背影就像留下了一句“我等着看你的成果”,也许任何其他人这样的一句话都不会有这种诅咒般的袅袅余音。


“镇定,这可比考试简单多了。”他闭上眼睛,仰起头,对自己无声地说。


他尝着味道,想象着这些接触舌尖时对方脸上的表情,究竟是由衷的欣赏、夸张的赞叹还是默默的满足——消极反应是不可能的,世界上没有人,尤其是味痴国家的来客,会认为他用心做的食物不够美味。赤井应该感到荣幸。安室透给无数人准备过精致的餐点,那是他的职业之一,但降谷零没有特意为谁做过饭,无论出于职业还是兴趣。多年以前,他和朋友们在靶场的野地里烤过红薯,在半夜的宿舍用酒精灯煮过泡面,但那是多年以前了。


他把最后一个菜盘放在餐桌上,走去敲浴室门。出来吃饭了,赤井。没有反应。有一秒钟,他想对方是不是跳窗逃跑了,但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他推开门。


赤井这个人其实不适合泡澡,他从莱伊时代起就是那种看起来与洗面奶和沐浴露都无缘的人,而是应该用一块看不出牌子的肥皂匆匆揉完头发,在身上打一圈,举起一只铁皮桶兜头浇几次就结束战斗。那么他更不适合在浴缸里睡觉。他如果在浴缸里睡着,画面效果绝对会让人以为他是在泡药浴时被谁派来的女间谍谋杀了。


然而想象总是与现实有些出入。


他的头歪在浴缸沿上,被打湿后黑得像煤的头发贴在脑后,露出罕见的额头。他的表情平和、宁静、安详,说甜美也不算过分。他的姿势放松,像在恋人家无所事事地度过假日,要是浴缸边摆上个啤酒瓶,墙上挂一个平板就更完美了。不管他是不是真睡着了,他都在休息。


降谷捏着下巴思索。哪怕在床上毫无心理准备地看到一个光溜溜的美女,也不如在浴缸里看到一个他早知道在那里的赤井秀一更让人不知如何反应。搞点什么弄醒他?嘲笑他装睡?径直走开让他睡?


浴室的橱柜里有一只橡胶鸭子,他把它找出来,放到水面上。这是某次祭典上他帮哪个孩子赢得的奖品,作为感谢,他得到了一串鸭子中最大的那只,但是从未用过。还好是最大的那只。他把它推到浴缸中央,找对角度,让它恰好遮住不该露出的部位,然后拍下了对方呼呼大睡的样子。此时,在这部属于“安室透”的手机里,在猫咪、料理、街景等符合他身份的照片之间,一个在浴缸里睡着的男人足以让围在他身边的女高中生捂住嘴,陷入沉默。


随后,他换成自拍模式,把脸凑到对方颊边,嘟起嘴唇。咔嚓,一次成功。


赤井还是没有睁开眼睛。降谷端详着那张照片里不太熟悉的对方和干脆陌生的自己。时下的年轻恋人们也许每次见面时都会留下这样的数据。开心的,甜蜜的,搞怪的。大量重复的影像表白,挥霍着越做越大的内存,爱意尽情对撞,无人呵责,也没有上限。如果对方或自己的上司见到这张照片,其实未必能肯定被拍摄者的身份——这两个人太不像他们,太像一对普普通通,但早已习惯彼此的恋人了。


降谷收起手机,从浴缸里掬起水,毫不留情地泼到对方的鼻子上。


“嘿,地球要毁灭了。”


于是赤井便睁开了眼睛。探讨他是不是在装睡没有意义。


“能和你一起见证地球毁灭,倒不失为一种幸运。”他撑起身,抹了一把脸。


“哈,”降谷踢了放替换衣物的矮凳向他示意,“原来你起床后第一件事不是晨勃,是吟诗啊。”


五分钟后,被泡得头发幽黑、肤色苍白的赤井坐在一桌饭菜前,像日本人那样挟着筷子说:“我开动了。”


从他第一筷的走向和选择,直到食物被放进口中,咀嚼完毕,降谷的心跳一直都比平时要快一拍。这种久违的等待反馈,尤其是期待认可的心情,就连完成一项复杂艰巨的任务后向上司汇报时都不会再有了。这并不是因为对自己的能力不自信,而是源自更微妙的感觉。


我知道我很好,非常好,好到人人爱,但你会喜欢我吗?


一切念头与感受的浮光掠影,必然是由若干最基本的事实以某种形式融合而成的。这些事实在很多时候具有因果或相关性。


事实一,我希望你喜欢我,喜欢我做的任何事。


事实二,我希望我的行动会让你感到快乐。


事实三,这些希望对我而言很重要。


事实四,你对我而言很重要。


事实五,我喜欢你。(因为可能性太高,且缺乏可量化的评估方法,故交由感性思维判断,被视为真命题。)


“这个好吃。”


赤井指了指他刚才吃的那盘,毫无技术含量地肯定道。降谷点了一下头,看他继续转向下一盘。


“这个也不错。”


“唔……好。”


“这个我也喜欢。”


于是降谷说:“你这样可是做不了美食评论家的。拿出吟诗的劲头,来点新鲜的赞美怎么样?”


“我没什么可说的。”赤井说。


“和恋爱一样。假如你让我讲情话,或者赞美你的外表,我也无话可说,除了‘可爱’。这个词就像‘好吃’,比什么华丽的形容都精准。没有比它更好用的。”


“给人满足感的通常是最简单的东西。”他继续伸出筷子。“给我满足感的是食物的味道。给你成就感的不是我绞尽脑汁的赞美,而是我接下来闭嘴专心吃饭这件事。”


见鬼了,降谷想,这人在某些时候突然会扯出一串让人哑口无言的道理来,到底是该讨厌还是喜欢他这一点,自己不知道。


“好啊,”他说,“那就用行动表示。”


他没想到,赤井真的直到吃完都没再说一句话。没有人能从他脸上看出他在想什么,但他的表情和动作不会让任何人对他的食欲产生疑问。然而这就是问题所在。降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对方的欲望,就算只是对食物,这原本不是他们能展示给彼此的东西,就连最开始考虑模拟恋爱的可能性时,他都认为一切都可以建立在表演的基础上。


降谷想,他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他们?


“你不喜欢吃自己做的东西?”


“啊。”


“难道是太沉迷于观察我?”


赤井在笑,这句话并不是他们习以为常的嘲讽,而是淡淡的玩笑与调情,恋人通用的那种,友人也可以。在不知不觉之间,降谷还没找到表演的手感,他们已经近到猛然抬头便能便能看清对方睫毛的距离。


“你说对了。”


降谷放下筷子,抽出一张餐巾纸。“都是你的错,有东西剩下了。说吧,怎么解决?”


他没有笑,所以赤井可能看不出这是个没有表演成分的玩笑。不过看对方的表情,是不是玩笑都不重要了。


“我们明天还要一起吃一顿早餐。”


降谷靠在流理台边,监督赤井洗碗,收拾厨具,把明天早上可以吃的东西仔细装进保鲜盒。他看过他拆枪,偷车,搭帐篷,处置敌人或伤口,甚至包括给打到的兔子剥皮开膛抹盐准备烤,但是从来没有看他像个主妇一样在自己家里为他们明天的早餐做准备,那么专心,好像世界上已经没有比怎么把蛋卷挤到一个盒子里更需要他处理的问题。于是降谷放下手臂,走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到厚实的后背上。


是对方先这么做的,不怪自己。


“怎么了?”


赤井平淡地问,既没有惊讶,也没有以提醒他他们在表演的夸张语气发声。


“我想知道你的胃有没有被我俘虏?”


降谷的语气可能有点夸张,但他也不是在表演。闷闷的声音顺着背后衣服的纤维热乎乎地爬过去。


“已经是你的了。”


“哼。”降谷想了想。“希望我天天做饭给你吃?”


“不。”


赤井抓住了他的手,转过身,顺藤摸瓜地揽住他的腰,他刚开始思考这个套路外的回答有什么诉求时,赤井已经反客为主地把他圈起来了,而且是面对面的,躲无可躲。


“我不太理解日本人无私负责恋人饮食起居的这种奉献精神。”赤井抱着他,对他说。这种姿势实在太狡猾了,而且渐渐让他感到危险。


“如果你的恋人的厨艺恰好对你的胃口,想天天吃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食物怎样不是重点。”


他们鼻尖相对,呼吸相抵。


“一周以五个工作日正常下班计算,一天你做,一天我做,一天买便利店便当,一天外食,一天点外送,这样才比较公平,而不是因为一方擅长料理就把每天做晚餐的责任强加给他。”


降谷愣了。他隐约觉得,他们的思维是不是有些不同。


“我愿意天天给你做饭是因为喜欢你,”他说,仿佛这是真的,“我不觉得这是负担。”


“我知道,”他回答,仿佛这是真的,“如果你想这么做,当然可以。但我也得让你知道我的想法。你因为喜欢我,愿意给我做饭,我因为喜欢你,不希望让你累。重要的不是吃什么,而是和你在一起吃。哪怕是坐在岸边吃薯条,吃到一半被海鸥抢走。”


“……你和以前的恋人被海鸥抢过薯条?”


“只是一个形容。”


奇怪了,他为什么这么认真?认真地想象他们如果真是恋人的情况,认真地讨论晚餐到底怎么吃,认真地给自己做形象的解释。更奇怪的是,自己看着他的眼睛,竟然就认真地开始考虑他的提议。


不是和你做什么,而是和你在一起。


无论表面上对你表现出怎样的憎恨和厌恶,怎样嘲讽你,攻击你,与你势不两立,在每次看到你的一刻,从第一眼起,兴奋感就像某种无害但令人发麻的电流,从胸口奔涌到全身。有憎恨但不仅是憎恨,有厌恶但绝不是不想靠近的厌恶,这无论是什么,都是只面向你一个人的,最深邃、暴烈、至今不能平息的感情。


从这个角度看,对方描述的情景,他早有体会。


“你继续打扫吧,”他推开他,“我有点工作要做,先回去了。”


他们像一对交往已久,早已熟谙彼此步调的恋人那样,在餐厅分手。一个回到卧室,关起门,另一个随便做些什么,只要在视线外,互不影响,就够了。


过了四个多小时,降谷拖出客用被褥铺好,走出卧室,走进浴室。又过了20分钟,他走出浴室,回到卧室,刚好目击赤井撕扯玫瑰的场面。


“你在干什么?”


“我本来想的是玫瑰浴,”往榻榻米上撒玫瑰花瓣的赤井毫无浪漫细胞地说,“不过对现阶段的我们有点难,那就折中一下。”


降谷像被扎破的充气玩具般发出一声近乎哀鸣的呻吟,他用两根手指捻起离他最近的一片花瓣,挥了挥,仿佛怀疑那是塑料的。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方面真是太糟糕了?”


赤井摸着下巴说:“你是指营造浪漫氛围?”


“对。”降谷把那片无辜的花瓣弹开。“你这不是浪漫,是灾难。”


赤井便想了想。


“确实有人说过,还不少。”


降谷索性躺了下去,在一堆鬼花瓣里。


“我这样好看吗?”他扯了扯一边嘴角,这不是个笑。“然后你打算怎样,在花瓣中间抱着我,给我讲情话,然后一起睡着吗?”


从赤井眼中,降谷预感到他确实觉得这个提议不错,打算就这么做,甚至已经跟着躺下来,下一步可能就是抱过来,这让他迅速地向一边滚去,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逃到自己的床上去。


“免了,你自己睡你的花瓣床吧,祝好梦。”


“晚安。”


被残忍拒绝的人好像没有丝毫遗憾,而是坦然地躺在一床跟他完全不搭的花瓣间,一手覆在眉眼上,等待他“啪”的一声关掉灯。


降谷面对着墙,闭上眼睛。这几天他们暂时放下了以往繁忙的工作,像小学生一样正点睡觉,准时回家。因此,他也并没有什么非要晚上完成的紧急工作。他只是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是的,刚刚“交往”第三天,他就需要独处了,而这不是因为厌倦。以三种身份生活的这些年,他也从没有力不从心过。


他只是突然感觉,表演可能无法继续了。或者应该说,再继续下去,就不是表演了。


面对喜欢的人,却要扮演一个喜欢着他的自己,这本身就是个悖论。


他静静听着对方的呼吸,像海潮在四壁间均匀地起伏与回荡,想起这个似乎永恒不灭的声音来自一个自己曾以为不存在于世的人。他现在真的存在吗?前晚的游戏,昨晚的花香以及今晚的料理,真的是两个人共有的体验?自己会不会忽然醒来,发现自始至终都是自己在独自一人说话,进食,谈笑,入眠?


这不是鬼故事,有可能是真的。毕竟,你喜欢或是亲近过的人,全部都不在了,没有例外,说不定就不该有例外。


确认这件事的唯一方法——无论是否有效——就是回头看看赤井到底在不在那里。对于这个举动,他并没有犹豫。他不会用假象骗自己,哪怕那能让自己好受一点,他宁可要万箭穿心的真相。


赤井毫无疑问睡在他给他准备的榻榻米上,好像天花板塌了也不会被吵醒。这个画面让他稍稍松了口气,另一件事却让他屏住呼吸。


他的枕边有几片花瓣。房间里没有风,那么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是赤井放上来的。在幽暗的室内,他看到上面隐约有些图案。拿起第一个,看到的是个歪歪扭扭的笑脸,两点一线的那种,很明显是用指甲之类划出来的。


从第二个开始,每片上面都有一个假名。


早上好。


最后一片上的东西应该是个简笔画太阳。那么可以推测,这是对方希望他早上看到的,只是不巧,他没那么快睡着,计划提前泄露了。


他把几片花瓣叠起来,本想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但顿了一顿,压在了枕下。


他继续躺下,但仍然没有睡意。这次他有了准备,虽然背对着对方,还是感受到了某些小动作的发生。于是他再次回过头,看到了三片新的花瓣,上面依次画着月亮、嘴唇和心。


降谷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给出什么反应。他忍住撕碎那些试图传递浪漫信息却蹩脚到发指的情书的冲动,躺下拿起手机,把对方和鸭子一起躺在浴缸里照片在聊天软件上发了过去。


榻榻米上亮起手机屏幕的光,然后是一声低低的喷笑。被子被掀开了,人出来了,走过来了,他想,这家伙要干什么?床垫一沉,对方钻进他的被子,从身后抱住了他,紧紧地。


他后背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当一个危险物体入侵你的安全领域并与你发生面积广大的接触,你身体的最外侧防线全体起立鸣笛也是再正常不过了。于是,他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却被对方扣在怀里,当调笑般的嗓音从胸腔沿着后背震颤过来,带起令人酥麻的共振,他像被捏住后颈的猫那样动弹不得了。


“还有一张呢?”


“……你果然没睡着!”


“闭目养神而已,顺便等着你的恶作剧。给我瞧瞧。”


降谷抄起手机,找到那张仿佛恋人生涯中微不足道、随处可见的瞬间的抓拍。照片上自己的表情和想象中稍有些不同,至少上扬的唇角出乎他的意料,只有忍不住的喜悦才可能描绘出那样恣肆的曲线。


从身后贴紧他的赤井就着这个姿势看了片刻,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直到他问:“够了吗?”


“……嗯。”


降谷的拇指在屏幕上空转了一圈,随后落下去,像从来没有过任何迷惘般按下删除键。


“发给我也好啊。”


“免谈。”


经过发送的数据都会留下痕迹。明天,他还会去技术科做一次彻底的删除。


“既然留不下纪念,”赤井的语气相当遗憾,手上的动作却十分果决,“那就实时多来几次好了。”


降谷首次发现,这样转过头接吻会对脖子造成很大的负担,但他也发现,几乎被人360度包裹的感觉好到不可思议。他们在这两天短暂的摸索后已经熟练掌握了彼此对亲吻的习惯和偏好,鉴于降谷这方面的知识和技巧全部来自训练且未曾投入私人用途,他的习惯和偏好约等于被赤井塑造和引导而出,因此,他们能够配合完美地满足并越发渴望彼此,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赤井没有说那一句的话。


“我爱你。做个好梦。”


在不可救药地打着转陷落下去之前,无论何时都出色运转的头脑让降谷想起了那三片玫瑰花瓣上的图案。也许怕这样还不够明确,对方又用行动和语言表达了一次。对,就是这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余裕感,带有明确的表演烙印。当他发现自己几乎无法表演时,对方依然稳稳地影帝着。


他们没有约法三章,但这样的表演确实犯规了,降谷知道赤井应该不是故意的,但天然的狡猾才可恨至极。事已至此,他希望不落下风的话,应该回一句“我也爱你”,这才是完美恋人的睡前时光。可是别忘了,他们这种人的喉咙上覆着看不见的诅咒之符,不到触碰红线时不会察觉。这种符叫默认真话阻断机制。


所以,他陷入了一种表演变得很难、真话又说不出口的困局。枪林弹雨或龙潭虎穴从不会难倒他,玩笑般的一个游戏——至少一开始是这样——却让他看到了自己能力的极限,那就是在对方面前别说完美了,连及格都做不到。


赤井像抱着毛绒玩具的孩子一样抱着他,很快就从身后传来了均匀的鼻息,如果打算摆脱对方,现在没有任何障碍。完成了工作也无事发生的夜,漫长到奢侈的睡眠,喜欢的人的怀抱——他集齐了三个连单独出现都存在难度的条件,此刻正咬着牙思索该不该和如何破坏这份根本不属于他的幸福。他没怎么挣扎就屈服了,向自己难得任性一次的欲望。就当是那床挫到死的玫瑰花瓣的魔力吧。


不是和你做什么——哪怕不合美学,惹人生气。


而是和你在一起——这一点一滴终将汇集成你可爱的原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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